文/周江锋(河南淅川)
现在三十岁以上的人回忆起小时候的乡村文化生活,可能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露天放电影之事;而叫四十岁以上的人回忆起来,在放电影之外,可能还要加上两样:看戏和听说书。看戏需要有戏看,也就是需要请戏班。那年头请戏班可不像现在这么容易:一是戏班少——那时候淅川南营有个戏班,邓县犁陂有个戏班,我们这里方圆百里内就这么两个戏班,哪像现在,大街小巷到处都有戏班。现在戏班也不叫戏班了,叫什么“电声乐队”,农村人叫得更直接——“点歌台”,红白喜事,需要请“乐队”或“点歌台”。由此也可以看出演出内容和形式上的变化:内容上不再以单纯的古装戏为主,有现代戏,有唱歌,有跳舞,有的还夹杂有杂技、魔术等,但大多以唱歌为主,不然怎么能叫“点歌台”呢?“歌”的体裁也很多,有:通俗歌、流行歌、民歌、校园歌,等等;演奏乐器也有很大变化:不再是过去的板胡、二胡、三弦、鼓、锣、镲、笙、箫等,而是电子琴、电吉他、单簧管(或双簧管)、电子鼓等这些融合了现代声、光、电元素的东西;二是戏班大——那时一个戏班少则二三十人,多则三五十人,可以同时上演多个人物角色,哪像现在三五个人、七八个人,顶多十来个人,就可以成立一个“乐队”了;三是戏班贵——那时请一台戏是很贵的,往往一个大队(现在叫行政村)都请不起,需要几个大队联合起来才能请得起,所以一年内看戏的次数也就那么一次两次,且有人喜欢看戏有人不喜欢。我就属于不喜欢的那一类,故对看戏确实没有留下什么印象。但我却很喜欢听说书。说书人好请——一袋红薯干或一袋苞谷面(或糁)就能打发得走人,所以,一个生产队(现在叫自然村或村民小组)一年内也能请上三、五次。因此,我对说书这件事倒是留下了很深的印记。
农村人有农活,农忙时节谁听说书?所以,听说书的好时节一年中有三次:一是仲春,即农历二月份。正月虽闲,但旧俗正月一般是不干活的,说书人也忌讳正月里外出行旅;三月、四月阳气回升,春耕春播,已经忙开了;“田家少闲月,五月人倍忙。”五月,割麦季,抢收、抢种,累得叫你腰都直不起来,哪有闲暇闲心去听说书?所以前半年只有农历二月份还比较闲,是听说书的比较好的时节。但春寒料峭,一般只能在屋里听。到了农历六、七月份,也就是夏末秋初,这时候麦子已经归仓,秋庄稼正长着,除了打药、除草,别无其他活,正是听说书的大好时节,也是一年中听说书的最好时节。
我至今还记得这样的图景:夏夜的打谷场上,明月高悬,清风徐来,凉爽惬意。刚刚碾过麦子的打谷场,平坦如镜,在明月的朗照下,看上去明光明光的,真个似积水空明。一百多男女老少,或蹲或坐,或躺或卧,黑压压的一大片。前面放一张四方斗桌,桌腿上绑一根丈把高的竹竿,竹竿顶上悬挂着一盏汽灯(不是电灯,那时候还未用电;但感觉汽灯比电灯还亮,照得明光光的稻场白花花的,照得周围的庄稼都看得一清二楚)。说书人就在此时登场了,却原来是一个驼背中年人。往椅子上一坐,一声不吭,慢慢地从一个帆布袋里拿出吃饭的家伙来:先是一面小圆鼓,接着是一个三条腿的鼓架,组装好后(三条腿需交叉安装)往地上一支,把鼓架上,“梆梆梆”地先敲两声;然后是两块半月形的铜片,用左手手指(具体是哪几个指头我始终不太清楚)夹了,“丁零零”也先来上两声;然后好像还有一本书,端端正正放在面前的桌子上;好像还有一个大茶杯,装满了茶……等一切都准备停当,说书人又坐下去,开始吸烟、喝茶、看书,不看人,也不与人搭腔,好像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。但也就是一袋烟功夫,说书人站了起来,仍不看人,左手仍夹了那两块铜板,右手拿一根鼓槌(比筷子略长比尺子略短,中指那么粗,一般是木柄布槌),先来一阵鼓、板合奏。只见那鼓槌不停舞动,两枚铜片上下翻飞,就这两样乐器,那声音却是那样清脆、激越、和谐、婉转!鼓、板合奏完后,说书人终于开腔了:“四十八板打了了,大伙儿也来的不少了。咱们今天不表帝王和后宫,单来表表咱们的杨令公……”——声音苍凉而悲壮,音域很宽厚,沉稳有力。以至于许多年后我还带着那声音去网上一次次查找、求证,并最终得出这种曲艺形式并非简单的三弦书,而是一种近似于西河大鼓的地方曲艺——西河大鼓除了鼓、板外,还要加上三弦,他只是少了三弦而已。但就是这一鼓一板,却给我的细胞里植下了艺术的基因,成为我艺术生命的源头。但可惜的是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到外地求学,再也没有见到那位驼背艺人了,也不知他家在哪里姓啥名谁!如今不知他还健在否?如果健在,我一定要为他申请一个“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”的身份!后来我在镇上的茶馆里还看见过说“坠子书”的人,打的是竹简板(我们这里叫“丫子板”),没有鼓,另有一人拉三弦(或用另一只手拉三弦)。我当时并不知道那就是地地道道的“河南坠子”,但我现在却可以很肯定地说:“‘河南坠子’是赶不上‘西河大鼓’的——无论从乐器的音质来说,还是从说唱的内容来讲,‘西河大鼓’都给人一种大气磅礴、震撼人心的感觉,而‘河南坠子’却总有一种花里胡哨、花拳绣腿的印象!”
至于“说”的内容,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:《杨家将》《呼家将》《岳飞传》《水浒传》《三国演义》《隋唐演义》……似乎都有可能,因为这些书名我最初确实是“听”来的!但感觉单田芳、刘兰芳这二位评书艺术大师也说过这样的书目,而我又是这二位的忠实粉丝,所以这些书目到底是从谁处听来的,现在已很难确证了!
进入农历八月,秋庄稼开始渐次成熟起来,农家又进入了一个繁忙的季节。说书的人也忙着回家收秋(他们一般是不脱离生产劳动的),于是,繁华热闹的说书场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寥落沉寂下来。而当说书人背着他那个熟悉的帆布袋子再度出现在小村时,已经是种罢麦麦苗青青的寒冬时节了。这是听说书的第三个黄金季节。但此时已经很冷了,户外是绝对去不了的,只能在某个农家屋内暂借一片之地。说书人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,只是脸有点儿酱红——那是劳累和喝酒的效果。听说书的人也不多了,大多是一些妇女和老人,年轻男女听说书的很少了;学生第二天还要上早学,所以小孩子就更少。但我却不怕起不来,仍照听不误,且场场不落。也就是在这种潜移默化、日熏月染中,我的艺术细胞渐渐多了起来,细胞里的艺术因子也渐渐成长起来,以至于现在竟有点儿蔚然成材之势。因此,如果要让我说出我如今能走上文学之路,最先要感谢的是谁,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:“我最先要感谢的,就是那位驼背的、目不斜视的、全神贯注的、一丝不苟的、对艺术精益求精的——乡村说书人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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