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浙江新闻客户端通讯员
王凌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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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小时候的记忆了。
村子里每有盛大节日来临,大人就告诉我们,要乖乖的,过两天有好戏看了。
老屋后门出去就是村中心的大菜场,菜摊一挪,便是个搭台演戏的好场所。无形的期待终于一点点变现,搭台开始,便不断有小孩在家里穿梭,告知这两天的进度——装台板了,架杆子了,上灯具了,挂幕布了。胆大的孩子已爬上戏台,扭捏着腰身做着各种引人发笑的怪态。胆小如我,只在台下远远张望,这即将开锣的人间盛事。
爸爸背出了家里的高凳,放在戏台边侧,抢占了一个好位置。我们姐妹几个早早吃好晚饭,守着凳子,翘首期待。
不知过了多久,有人上到戏台角落的乐队处,拿起胡琴开始调音,然后静默了一下,便有人抬起一个一米多长的细细喇叭(学名“先锋”)仰头吹奏。仿佛从地心深处涌起一股绵长的力量,“哗——哇哇哇哇,哗——哇哇哇哇”,我看到了想象过多次的大海,有潮水从远处奔腾而来,一浪高过一浪,后浪猛拍前浪。各种锣、鼓、梆的声音也夹杂进来了,像大海里踏浪而出的虾兵蟹将,踩着鼓点,每一记都精准而嘈杂。
时隔多年,当我再听到这《花头台》时,是在浦江仙华山脚。那次我在仙华山脚领略初春胜景,忽然被高亢的乐音吸引,循声而去,脚步落定在一个大广播前。悠扬的笛子声、唢呐声里,花朵徐徐绽放,蝴蝶翩翩而来,所有生灵都沐浴着春光,在轮回中新生。一曲听完,不由心驰神荡,惊醒少时梦。
《花头台》,又称《闹头台》,是婺剧音乐中最有特色、最“豪华”的一个协奏曲,一般放在好戏开场之前演奏,意在提醒大家时辰将到,演员们赶快化好妆、穿好衣,候场准备,乡民们快快刷好碗,带好孩子,入场就坐。东阳婺剧非遗传承人吴南平先生告诉我,《花头台》共四个乐章,第一为“驾祥云”——原来自小在我心里翻涌的是一片云海呀!第二“聚仙会”,第三“庆盛世”,第四“水仙子”。婺剧《白蛇传》“水斗”这出戏,正是采用了第四乐章的曲调。
《花头台》后,按农村惯例,《踏八仙》要开始了。这是一出神仙戏,讲的是众仙官从四方齐聚,向天官拜寿。拜寿结束,便是著名的“三跳”。第一“跳魁星”,在“魁星锣”伴奏下,演员头戴面具,左手捧斗,右手执笔,走矮子步上场,后台念“魁星出华堂,提笔写文章,麒麟生贵子,必中状元郎”时,魁星做出要将状元帽戴在其头上的举动,可头大帽小,他万分不舍只好将帽子留下。吴南平先生年轻时,曾将跳魁星台步与跳迪斯科舞步结合,一时引为盛谈。第二“跳加官”,戴白面具的演员台步沉稳,从容不迫,最后亮出“天官赐福”“风调雨顺”“国泰民安”等吉祥条幅。第三“跳财神”,身穿黑蟒袍、脸戴金面具的财神,以激昂的台步手捧金元宝上场,这时台上锣鼓喧天,台下鞭炮齐发,天地之间一片轰鸣……
《踏八仙》时,闲着的老人基本已入场。到了下一个加演《百寿图》时,负责家务的妇女才会姗姗迟来。《百寿图》戏里人物长在帝王之家,但夫妻间的小情小闹却与寻常伴侣一样:金枝玉叶的公主小“作”一下,惹来驸马杀身之祸,皇帝与皇后双方劝和,小夫妻尽释前嫌,恩爱如初。那时我记下了“一日夫妻百日恩,百日夫妻海样深”的唱词,早早领悟到人间真情,最后都会转化为恩情。
再往后,便是当晚的正本戏了。一般来说晚上演文戏,咿咿呀呀,板胡在幕后轻拉缓推,极力抒情,当然还有笛子、唢呐、鼓点,观众很快就沦陷了,情绪已全然绷在那一根弦上。台上有冤妇从油锅里捞铜钱以证清白时,观众大喊,“好扔掉了,捞出来就好了,不用再举着了”,武夫走圆场,像是不小心走到了戏台前端,观众又大喊,“不能往前了,要摔下来了”……白天武戏演得多,刀马旦是我极爱看的,穆桂英与杨宗保边打仗边调情,完完全全符合百姓的审美。
吴南平说婺剧又称“金华戏”,是高腔、昆腔、乱弹、徽戏、滩簧、时调六种声腔的合班,各种声腔下面又有多种曲调分支。六种声腔,不是一戏混用,而是各个声腔都有一批专长剧目,如高腔中的侯阳高腔《米兰敲窗》,乱弹的《雪里梅》、《珍珠衫》,弹簧的《僧尼会》、《断桥》等。婺剧的唱腔二凡、三五七两类最为常用。二凡用小唢呐或笛子以及板胡为主要伴奏乐器,并配以“牛腿琴”,曲调有时激越豪放,有时雄壮悲怆。三五七曲调流丽、清柔、婉转,我看的闺门旦的戏,大抵是这个曲调。演员欢快处唱三五七,激动愤慨时唱二凡,一戏两腔配合使用,感染力极强。
有时我也会离开座位,拐到边上的小屋里去看演员化妆。化妆是件极繁琐的事,拍底色、拍腮红、定妆、涂胭脂、画眼圈、画眉毛、画嘴唇、勒头、贴片子、梳扎、插戴头面,足够我定定地看上半时。多年后我看过摄影师拍摄戏曲后台的一些照片:古式的演出鞋整齐摆放,中间穿插了一只时尚皮鞋——这是入戏中的出戏;女演员装备齐全后抱着婴儿哺乳——这是天上仙女的人间烟火;从镜子里反拍,演员上妆时迷蒙澄澈的眼睛——请相信,这时他正在进入一个通道,走向角色中的自己。生、旦、净、末、丑,不同的角色会有不同的妆容体现,小花脸在挤眉弄眼,大花脸望而生畏。
演员居然也会感冒,一位演小旦的演员进了药房,爸爸趁机问询她是哪里人,戏龄几何,是否婚嫁——我怀疑我有兄长的话爸爸会留下她来做儿媳妇。我则屏住呼吸,静静看着她清秀的眉眼,好奇之余有很多艳羡。
吴南平先生的妻子正是当年他创办“振东婺剧团”时的台柱子花旦,至今她仍眉目宛转,芳姿动人。她说当年在乡下演出,居无定所,吃农家饭,生活艰辛,心里常觉不足。吴南平豪迈一笑说,多方走动,广结好友,他倒是挺怀念。我知道,促使他们当年走上办剧团这一条路的,除了喜欢,还因为使命。吴南平出生于婺剧世家,父亲吴品清是新中国成立后东阳剧团的第一批主奏人员,是他先创办下的“振东婺剧团”。后世道变化,剧团解散,幸有儿子重新扶起父亲当年倒下的旗帜。如今吴南平的儿子又在浙江婺剧团做乐队指挥,为团里重点培养对象。
长大后,离乡村的草台戏是越来越远了,婺剧成了记忆深处的乡音。逢年过节,妈妈仍会打“回家看戏啊!”我口里应着,心里却知道繁忙的工作之余花上大半天时间,置身世外,躲进舞台上的那一番悲喜,实在是一件奢侈的事。只是耳畔回响时总会陷入无限悲愁:
白蛇:金山战败遗恨难休,
青蛇:娘娘——
白蛇:一片深情付汪洋,
青蛇:娘娘——
青蛇:劝娘娘暂忍悲愁,
有一日定能够雪冤报仇,
白蛇:如今是,扁舟一叶漂雾海,
青蛇:茫茫人海何处投!
小贴士:婺剧俗称“金华戏”,浙江省传统地方戏曲剧种之一,年列入第二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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