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霍竹山
大幕拉开时,一群关中老农或站或坐,甚至有些零乱地散在舞台上。只是手中的农具变成了月琴、板胡、战鼓、大锣,不,还有板凳、梆子、惊木、烟袋。他们头顶手帕,穿着对襟和大襟的中装上衣、老土布裤子,好像刚从田里劳作回来没来得及换,身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,带着野花的清香。
在一声震天的响声里,舞台上突然刮起了一股旋风。一时里月琴、板胡、战鼓、大锣、干鼓、钟铃、梆子、惊木齐鸣,像要把天震塌下来似的。台下观众,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儿。这哪是音乐啊,这分明是暴雨,一声惊雷里的漫天暴雨。“华州老腔一声喊,喊得那巨灵劈华山。”这哪里是唱啊,仿佛洪水决堤从九天呼啸着冲下!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了,眼前是洪荒的景象,以至于后边唱什么,我都没听清楚,其实也没办法去听了!心在翻腾,黄河倒流到天上了,太阳掉落下西山了……
八百里秦川,小时候我无数次地听父亲说起过。好像那关中就是小麦的故乡,面条裤带一样宽,馍馍枕头似的大,说尽了人们生活的富裕。这跟我的家乡陕北的贫穷,形成了鲜明的对照。但说实话,那些年我心里是瞧不起关中的,就那喊破天的秦腔,听多了耳里会起老茧!哪像陕北信天游,窑洞里那一声“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,烧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”,抒情得让人听了想流泪,想回家看看。悠扬的信天游,萦绕在山山峁峁上,也萦绕在我的梦里。没想到,我后来竟兼任了一个秦腔团的团长。逃不掉,干脆走进秦腔,这才知自己大错特错了,“家乡的月圆人也圆,他乡的太阳短半截”,我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。
一板凳尘烟弥漫,一嗓子通天入地。喊破天的秦腔,喊出了关中人劳动之余的激情,也喊出了关中人的一种气概。鼓乐声里,当我闭着眼睛细细地品味秦腔时,耳中分明是刀剑的撞击声啊!我想,这一定是人们安逸日子里不可或缺的一种昂扬斗志。马蹄的哒哒声,也许来自血液,仅凭此,便让那些入侵者害怕三分。至于秦腔与老腔的关联,除了源于西府和东府两个不同的地域,以及秦腔属于舞台大戏,而老腔是说唱艺术之外,渊源上我以为是相同的。马嘶萧萧,激昂澎湃,在“撑天破”“鬼神惊”、酣畅淋漓的啸叫声里,我们可以听出秦人不屈、拼搏、奋发的精神。
“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,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。”这土得掉渣的老腔,不用舞台,田间地头就是舞台;不用背景,天地就是背景;不用铺垫,金戈铁马就是铺垫。那一阵阵苍凉高亢之气里,犹如千军万马在沙场冲撞、角逐、冲杀或撕咬,容不得谁去躲避。这是陕北说书《刮大风》的震撼:“磨扇在地上翻烧饼,碾轱辘空中耍流星。”顿时,感觉置身秋风落叶的萧飒中了,一身湿热的汗水,早无影无踪!“风儿吹,月亮转,东边转到西那边。麦青了,又黄了,人醒了,又睡了,鸟儿背着太阳打转了……”朝代更迭,风云变幻,没有人能够改变逝去的历史。永远不变的是这一轴关中乡村的画卷,热爱生活、守护和平是人们的美好心愿,也是一种朴实的家国情怀。
台上紧锣密鼓的敲击、声如洪钟的长啸戛然而止,可耳边还嗡嗡作响。戏散了,我跑到舞台上,拿着惊木在板凳上砸,却没了那种粗糙如霹雳的声音,那种撕心裂肺的声音,那种天籁般明净的声音。我知道,我做作了。
《光明日报》(年05月22日15版)
(来源:光明网-《光明日报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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