汗漫(诗人,作家,现居上海。著有《片段的春天》《漫游的灯盏》等)
泥土生发而出的话语。
红高粱,火热的话。泥土中的地瓜,含蓄、暗示的话。水下莲藕,深情的话。麦芒,针锋相对的话。玉米,字字珠玑。风中柳树,挑逗。五月桃树,献媚。一地荆棘,讽刺。竹影隐逸,清谈。水湄芦苇,梦呓……
土话方言,隔一座山、一条河,都会随着植物面貌的迁移而嬗变,像淮南的橘子树深夜涉河在北岸登陆,就突变成枳子树,淮南话一夜间突变成淮北话了。
先秦时代,《楚辞》与《诗经》,南方、北方的两种土话,分别生发于长江、黄河两大流域。前者绚丽艳异、语句参差,后者端庄中和、乐而不淫,一概与当地泥土孕育而出的风物万象,洽和为一。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,去什么水边听什么曲。一种土话,就是一方土地上的农作物、野生植物。
当下,乡村少年进城谋生,首要工作就是扎上领带,像父亲用草绳扎紧酒坛子。必须扎紧体内土话,避免它们一不小心窜出嘴巴,让周围绅士淑女遭受红高粱、地瓜、水下莲藕、麦芒、玉米所携带的乡土气息的侵扰。要学习普通话甚至英语、日语来与人沟通交流。这些与故乡土语关联微弱的强势话语,使一个乡村少年的舌头,像车床零件一样异己、震颤。在梦中,故乡万物此起彼伏,大面积隐隐浮现于卧室内的黑暗深处。
话语的边界,就是人心乡土的边界。
在故乡,河南土话和豫剧一样,直,硬,陡峭,冷峻——豫剧也叫“河南梆子”,有一只枣木梆子,梆梆梆梆裂帛碎玉般追逼板胡、鼓、锣、剧中人,迫使他们共同说出内心的激情和秘密。豫剧,宜演绎侠义恩仇、沙场征伐。很难想象沪剧、黄梅戏等等南方剧种会有一只枣木梆子在其中撕心裂肺地叫嚣。南方剧种是细语、低语、缠绵语,像黄梅雨,宜表达春闺幽梦、离愁别绪。河南土话里有一只枣木梆子撕心裂肺地敲。即便抒情,“俺稀罕你”这几个咬牙切齿吐出的字,也卷沙扬尘、土腥逼人,比“我爱你”动人、有力。显然,河南土话宜于争论、审讯、劝降、盟誓、将军传令,有着毫不妥协的霸气。
一个还乡者,一个学生、民工、商人、士兵、艺术家或官员,在故乡晃荡,被长辈们热情招呼:“娃啊,啥时候脚回来了?”还乡者如果用半土半洋、半文半白的腔调回答:“我昨晚回来的。”就会被指认成一个背弃乡土的逆子,就遭到讥讽:“嗷,你坐着碗回来的,我还以为你坐着锅回来的呢!”在河南,“昨晚”的土话是“夜尔黑”——夜色使你变得有些黑了。
在北宋,河南土话是官方语言。宋徽宗在开封龙亭里对太监说:“给俺整二斤油馍尝尝(给我炸二斤油条吃吃)。”传令者便次第高叫:“整——二斤——油馍——尝尝——”回肠荡气,响遏行云。那时候,河南土话的地位类似于当下北京腔,喊起来有非凡感。河南以外省份均被称为“外省”。天南海北的诗人,都想在开封文学界有一把椅子、一杯热茶,比如苏洵,就带着苏轼、苏辙从四川千里迢迢来了。宋江不写文章,来开封对李师师进行公关,就必须用蹩脚的河南话献媚。在张择端的工笔长卷《清明上河图》内,某酒楼,似乎有宋江学着河南人的样子,蹲在椅子上与人划拳,酒令铿锵:“一匹马呀,哥俩好呀,三桃园呀,四季财呀,魁五首呀,六六顺呀,七仙女呀,八抬轿呀,九重天呀,十杆枪呀……”
南宋以后,河南土话式微低迷。囚牢中的河南人岳飞念诵《满江红》,一字一顿两眼泪。暖风熏得游人迷醉的杭州,吴侬软语流行。移居江南一带的河南人,偶尔唱起豫剧,喉咙一梗,心口一痛,就收起板胡与锣鼓。现在,杭州一带方言,偶尔有河南土话夹杂、闪烁,像岳飞的墓,夹杂闪烁于栖霞岭的山色湖光之间。
如今,背着水杯这种水井模型离开故乡闯荡世界的乡村少年,踏上火车或轮船,就开始练习普通话,准备去与异乡人谈判、交涉、谈情说爱、争权夺利。也尝试操练一下京腔、沪语、粤音——这是比普通话还霸气的语言,三种可以在北京、上海、广州隐匿自己来历的语言。甚至要尝试操练英语、法语、坦桑尼亚语,加大刷牙的密度、力度,遮盖话语中的乡土气息。直到疼痛难忍时喊出一声“俺的娘啊”,才把内心最深处的悲伤一泻而出——
土话如土,藏魂葬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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