漂泊者的梦里难免萦绕童年记忆里的故乡。离开故乡不觉得已经四十余年了,梦里的故乡依旧是过去的样子。今年春节前夕、腊月十五回过一次故乡——华州东王镇西沙河村,它的变化让人黯然神伤。
童年记忆中的故乡,进入腊月就开始热闹,沸腾起来了。
公共汽车在我漫无边际的遐思和一派萧瑟的暮色中,终于驶入了终点站——故乡原公社机关的驻地、东王镇。曾经繁华的东王镇竟然静悄悄、空荡荡,好像是个已废弃多年的矿场。车上仅有的五六名旅客下车后,像几滴雨落入了西沙河畔的沙滩,一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。两三个空荡荡的小饭馆孤独地亮着灯,透过狭窄的门窗,可以看到在昏黄的灯光中,几张缺胳膊少腿的饭桌,还有斑驳的白墙上张贴的菜牌。镇上的其它店铺已关门闭户,像总睡不够的懒汉一样已经合上了眼睛。
东王镇距离我们西沙河村大概五华里,当年在镇中学读书两年,期间每天在这段路上,东西两个方向要走四个来回。走出东王镇时,天色已经完全暗了。原本坑坑洼洼的土路,不知何时已经修成了平展展的水泥路。记忆中,乡道南北两侧是绿茵茵的麦田,眼下已是高低连绵不断的农舍。家家户户无一例外均紧紧关着大门,寥寥几户人家的窗中有暗淡的灯光。不少富裕人家的农舍外墙贴的瓷砖,在朦胧的月光中泛着惨白的光。
记忆中,傍晚是故乡一天中最沸腾的时候。儿童们追逐在村巷闹得鸡飞狗叫,夫妻打闹、训斥顽童的声音此起彼伏,间或还有妇人骂街的咆哮声。各家各户敞开的大门中,有灯光,有飘散着烟火和饭菜的味道。童年时的故乡,喝过腊八粥后,各村就陆续开始敲起锣鼓了,喧天的声音回响在秦岭北麓、渭河南岸。
在黑沉沉、寂静的乡道也是村巷中,李家滩岔路口有几星火花忽明忽灭,那是三四个老汉在吸烟,他们缩着脖子、袖着手、头抵着头,不知在寒风里谈论什么。这段村巷大约四华里、有三四百户人家,除了这三四个老汉,没有看到其它的人,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、成人还是孩子,也没有看到哪怕一头牛、一匹马、一条狗、一头猪。两排寂静农舍间的乡道,在朦胧的月光中,像条通向坟场的甬道。
水泥乡道西端接着一段大约一华里的土道,土道尽头是西沙河村,我度过童年、少年和青年时代,共生活了二十二年的故乡。远远看去,西沙河村像一头巨兽,眯缝着眼睛,屏着呼吸,静悄悄地匍匐在暗淡的月光下。村头小学的那座四层教学楼,外墙也贴着白瓷砖,格外显眼,像一把短剑突兀地刺入夜空。
村头的小学原本是个供奉龙王的道观,俗称龙王庙,民国期间在其中办起了保小,即西沙河保小学。年道士还俗后,拆了泥塑的龙王,成了正式的龙王庙小学。年,拆了采光不好的两座庙堂,添置新式门窗,在原庙堂后盖了两间新式教室。不知何年又拆了那两间教室,在教室后盖起了一座四层教学楼。校园经两次向后扩展,有了一个很大的操场。
村头小学的大门敞开,教学楼上下没有灯光、没有生息、静悄悄。走进大门后吃了一惊,操场里全是半人高的荒草,荒草中竟有不少坟头,坟头插的纸活在风中沙沙作响,有两通墓碑矗立在荒草中,通向教学楼的甬道上也长着满了荒草。已不知村小学废弃多少年了,校园里弥漫着荒凉、破败甚至阴森的气氛。
环顾校园发现,西南角竟然有个窗户亮着灯,荒草中有一条小道通往灯光处。亮灯处有两间五道檩瓦房,原来是龙王庙道士做饭、堆放柴草的地方,后来成了教师的宿舍和办公室。不知谁还住在这个荒凉的院子里?距离这两间房子十几步远时,借着窗户的灯光能看到窗前以及荒草中,扔了无数的空方便面筒、酒瓶子、破旧的鞋袜、鸡蛋壳、猪骨头和牛骨头,等乱七八糟的东西。
这两屋子开着门,里间亮着灯。站在门外向里间问了一声:“有人吗?”里间回了一声:“进来。”是一个苍老的声音。
撩开肮脏的门帘,探头向门里望去,屋内还算整洁。屋顶挂着一盏节能灯,迎门的小火炕占了屋子的三分之一,屋内飘散着方便面和煤烟的味道。炕脚地有个老人裹着一件油迹斑斑的黑呢大衣,蜷缩在一个铸铁火炉旁,正在熁火、取暖,一张皱巴巴的脸扬起、望着我,一双和善的目光中透着疑惑。他是我的族叔、也是我的蒙师——张安国老先生。
一声“张老师,您好!”让他在疑惑中回过了神。张老师欣喜地叫道:“啊嗷!你呀!看老朽来啦!进来、进来、快进来!”说着吃力地拄着手杖站了起来。他已经站不直了,上下身之间几乎有九十度的夹角,为了维持站立时身体的平衡,他的左手自然地搭在背上。站在炕脚地的他,嘴里不停地念叨着:“稀客,稀客,稀客呀!”
在张老师对面,围着铸铁火炉坐下。炉台中间有个小铝壶,壶嘴缓缓冒着热气,炉台边放着一个掀开了盖的盒装方便面,大概就是张老师的晚餐了吧?刺眼的节能灯光,照在斑驳的白墙上。炕沿上放了一个小案板,案板上放着一个白萝卜、一根葱、一把菜刀、还有一个小号钢精锅。炕上堆满了杂物,没有被褥、铺盖,顺口问:“炕上没有铺盖,您晚上睡哪儿?”他神秘地笑了笑,说:“你喝口水,一会儿让你看看我睡觉的好地方。”
记忆中的张老师,一双水汪汪、和善的大眼睛,身材不高但很壮实、精神,冬天总穿着一件齐膝的黑呢大衣,说一口有浓郁西北味的普通话。据说张老师生于年公历7月7日,取名“安国”是为了纪念“七七事变”。他年毕业于榆林农业学校畜牧兽医专业,毕业后被分配到西安市农牧局工作,年被“精简”回故乡务农了。回乡后在龙王庙小学当起了民办教师,不知哪一年转成了公办教师,在龙王庙小学教了一辈子书,一直住在学校里。据说他年轻时在西安城里失恋过,因此一生未婚。
张老师待人和善但也很有脾气。文革开始的那年冬天,我正在龙王庙小学读二年级,是个复式教学班,和四年级学生混在同一个教室里,当时的课堂纪律已经很松散了。一天早晨天降大雪,张老师教我们二年级学生读伟人的“语录”,让四年级学生写作业、其实就是抄写“语录”。四年级的老留级生——狗娃,和同桌女生打了起来。张老师训斥狗娃时,他不服,冲动地举起右拳,可着嗓子喊了一声“打倒张安国!”震得教室的窗户纸砰砰响。年幼的狗娃可能把教室误会成了批斗四类分子的会场,以为自己振臂一呼,教室里的学生均会响应。他没有想到,他喊完口号,纷乱的教室竟然立即鸦雀无声了。
张老师愣了一下,然后低吼一声:“碎?,翻天了!”三步并作两步扑向狗娃,左手採住狗娃黑棉袄肮脏的前襟,扬起右手“啪,啪”,赏了狗娃两个耳光。接着,把挣扎着的狗娃拖到黑板前,让他双脚并拢、站好。张老师刚松手要训斥他时,狗娃乘机逃出了教室,在漫天大雪的前院跳着脚连声高喊:“打倒张安国!”怒不可遏的张老师冲出教室,把狗娃扑倒在大雪中,骑在狗娃背上,赏了狗娃一顿饱拳,直打得狗娃像挨刀前的猪一样哀嚎、求饶才罢了手。
在童年的记忆力,张老师是个很有艺术才华的老师,堪称多才多艺。会拉二胡和板胡、吹笛子和箫,据说还会弹手风琴,但从来没有见他弹过,因为贫穷的乡村谁也买不起价值几百元的手风琴。我们读四年级时,他曾谱曲填词给我们教过一首《打倒新沙皇》的新歌:“打倒新沙皇,打倒新沙皇!新沙皇,侵犯我们,绝没有,好下场!全国人民,团结紧,要叫它,有来无回!打倒新沙皇,打倒新沙皇!”这首短小、铿锵、激昂的歌,当时曾风靡我们公社的各个学校。
“走,看看我晚上睡觉的地方。”张老师的这一声,把我从冥想拉回了现实。
张老师拄着手杖吃力地起身,腰弯得像一只煮熟的虾,他已经迈不开脚步了,一点点向外间挪去,黑呢大衣的前襟向下披散着,拖在地面所铺的青砖上。走到里间门口,他熟练地打开了外间的灯,然后用手杖挑起门帘,示意我去外间。
外间似乎没有放什么东西,南墙前的地面上,赫然放了一口敞着口的黑漆棺材。张老师挪到棺材前,回头用下巴向我示意:“来,看看。”我狐疑地走到棺材前,里面铺着一床绿色缎面被子,棺材大端放着一个白毛巾包裹着的枕头,棺材内膛涂着鲜艳的红漆。他把手伸进被窝试了一下,满意地对我说:“晚上我睡在这里,铺着电褥子,暖和得很。”接着说,“我每晚睡前洗洗涮涮,然后穿上寿衣,睡在这里,免得死后找不到人给我穿寿衣。”
张老师对目瞪口呆的我又扬了扬下巴,说:“看看,那是我给自己刻的墓志铭。”顺着他的目光,我看到了斜靠在东墙脚暗处的一块青石,方方约八十厘米,厚约十厘米。我弯腰要看墓志铭时,他在我身后絮叨:“五百多字,每个字只有两公分大小,晚上看不清楚。”接着说,“最近二十几年,咱这地方兴刻墓碑了,但还没有听说谁刻过墓志铭。我的这块墓志铭,要开咱这地方的先河了。”得意地嘿嘿笑了几声后,继续说,“人活一世,要留下点东西,否则谁知道咱来过这个世界?我要在自己的墓穴里放一块墓志铭。”他顿了顿,说,“走,到外头,看看我的墓。”
不知他从身上哪里摸出了一个微型手电筒,向屋外挪去。他把手电筒的光柱定在距屋门大约二十米的一个坟头上,说:“这个墓,七十五岁那年箍的,不觉乎十年了。我自己亲自箍的,那时候身体还好。”接着絮絮叨叨地说,“除了腊月二十五到正月初五,一共十天,村里平时没有几个人了,不自己动手,谁给咱箍?”“过几天,村里的小伙子回村,我让他们把棺材挪到门口。哪一天死了,乡亲请个挖掘机,挖开墓道,用挖掘机把墓志铭放进墓穴,再把棺材扒拉进墓穴,就行了。”“一辈子活得窝囊,原以为死后能被十六抬棺轿送到墓地,风风光光,村里早已凑不出十六个男人了。唉!没法。”
张老师向往的十六抬棺轿,是故乡的一种特有葬具。旧时的皇帝出行乘三十二抬龙辇,王公贵族乘十六抬舆轿,三品以上的钦差大臣出京巡视才可乘八抬官轿。由此可见,故乡的十六抬棺轿,礼仪规格很高。据张老师说,满清入关后,因故乡人低眉顺眼、未对其作任何抵抗,顺治皇帝因此特许故乡人用十六抬棺轿送葬。
“过去活着不容易,没吃的,没穿的,但不愁死。如今吃穿不愁了,倒要开始愁死了。”张老师最后嘟囔了一句。
走出废弃的龙王庙小学,一轮昏黄的圆月挂在东南半天,照着寂静、萧瑟的西沙河村。童年记忆中故乡满天的星斗、深邃的夜空、喧嚣的傍晚,已经不知去了哪里,心里一片黯然。
END作者简介张明,男,陕西省华州沙张村人,工学学士,高级工程师,我国冲天炉技术著名专家。早年曾任故乡民办教师,后曾在咸阳一中等专业学校任专业课教师十余年。近40年来主编和参编专著4部,发表科研论文80余篇,晚年专注于工业专门史和文史研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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