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:东方雨
我的娘舅是一位八十高龄的乡村老人,精神矍铄、生活简朴,既是一位拾荒老人,又是一位出了名的“怪人”。
有人觉得他“怪”,说他不食人间烟火,不谙人情世故;有人觉得他“憨”,说他不知生活享受,不晓世间冷暖。
在这个世界上,我的母亲只此一个兄弟,别无他亲。平日里母亲对他格外照顾,吃穿用度,一样不缺,每每“逢五排十”大集,母亲会为他炒几样可口小菜,烫一壶老酒,招待于他。在我母亲心中有一件事情让她终生遗憾,就是没有帮他娶妻生子,延续香火。
记得父亲对我们讲,我的娘舅是一位聪明而耿介之人,只是性格孤僻,不善与人沟通,做人处事格格不入,所以被赋予了“怪人”和“憨人”的俗号。以至于年轻的时候父母帮他提过几门亲事,女孩都被他气跑了,从此孤单地一个人生活。
在我们家乡,只要你稍稍留意,就会在乡间的公路上遇到一位“特殊”的老人,这大概是方圆十几里无此行事的人物——身材高大,衣着陈旧,戴一顶毡帽,推一辆独轮车,行走于乡间村寨。
我的娘舅在当地是算出了名的”怪人”、“憨人”:个性乖张,行事怪异,容不得别人说他不是。
我的娘舅最大怪癖是脾气犟,认死理。年轻的时候,他那犟人的脾气达到了“不可理喻”的程度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,生产队分给他二亩土地,位置很是偏僻,不但地势倾斜,十分贫瘠,而且难以灌溉。他觉得十分不公,忿忿不平,由于势单力孤,几番争执之后,最终还是不了了之。再者,一邻居故意侵占了他家的一块宅基地,村中干部群众无人帮他调解说理。这些都伤透了他的心,一度让他产生偏执性格,进而厌恶整个群体。后来,他把心中的愤懑埋于心底,决心做一个置身世外的怪人,不与任何人交往。也许在他心中没有戏文里那样的清平世界,现实中的坏人比比皆是,街坊邻里,皆为俗人。仿佛他与这个世界再没有任何的瓜葛,从此独来独往,拾荒串巷。
我娘舅的拾荒方式很独特。每天早早起床,将捡来的各种废品整理分类,装上他的独轮车。吃过早饭,先去废品收购点,卖掉昨日收集的废品,然后按照预想的路线,一路走,一路捡拾废旧物品。我审视过他每日的劳动“成果”,铁制品、塑料制品、泡沫制品、化纤制品、纸箱制品居多。在他的小院里,各种废旧杂物摆满一地,可谓眼花缭乱。
他每日走街串巷二十余里,独轮车与他形影不离。从我的记忆里,这辆独轮车就与他相依为伴。五、六、七十年代,曾经伴随他外出做河工。等到生产队包产到户,独轮车就成了他生产、生活的唯一工具。我大哥曾经对我说,“老娘舅的独轮车,不知修理过几次,也不知更换过几个车轮。”是啊!在机械化飞速发展的今天,似这般稀少的独轮车应该是博物馆展示的物件了,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除了在电视上见过,恐怕现实中很难见到这样古董级的交通工具吧!
我娘舅的住所是三间坐北朝南的土坯屋,空间狭小,建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,已经经历了四十多个春秋的风雨。虽然我们帮他修葺过几次,更换过房瓦,加固过屋脊鞍瓦,仍担心老屋的安全,几次同他商量,重建几间新舍,他都无动于衷,固执地推辞。
我的娘舅生活习惯也是与众不同,表现在作息时间和饮食方式很的迥异。早上五点起床;上午八点半吃饭,九点外出;下午三点回家,筹措午饭;晚上太阳落山后就上床休息。一日两餐。没有电灯,更没有任何电器设备。沿用着最古老的原始生活。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即便是半夜起更,也只是一盏锈迹斑斑的煤油灯。生活简单得如一泓碧水清澈见底。
最让人无法理解和担心的是他的冬季生活。不使用炉具采暖,也不借用火炕取暖。只在堂屋的靠墙处,放置一张竹床,上面铺上厚厚的草席和海绵垫子。除却母亲每年为他拆洗的两床铺盖,别无他物。无论冬季多么严寒,他都不觉得冷。我们很担心他的健康,怕他冻伤,每每询问于他,他都满不在乎的说,一点也不冷,这令我们很是不解和忧虑。
我娘舅的饮食很简单。他极少食肉,尤爱甜食。很多时候家里预备下整盒整盒的桃酥。我的娘舅喜欢喝酒,而对酒的档次与价格从不计较。每餐二两白酒,满满一茶杯。现在年龄大了,只在午餐的时候满斟一杯白酒,边饮边品。
虽然我的娘舅没有文化,但他懂得事情很多。年轻的时候干过泥瓦匠,做过建筑队的技术工人。他还会演奏多种乐器。在他家里,我经常见到板胡、京胡、花鼓,铜锣、快板、鸳鸯板等艺人的器具。每当空闲的时候,自己一个人躲在屋里,边弹边唱,自娱自乐。我的娘舅还是一位说书能手,古书上的很多传奇故事他都烂熟于心,张口即来。尤其是京剧的名家名段更是了如指掌,无所不通。当地几家民间艺术团曾经邀请他加入,都被他婉言谢绝。
我的娘舅每天过着与众不同和不可想象的生活。他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,视为“不识教化的异类”。虽然现代经济已经发展到小康社会,他却独守着那份清贫和安静。我们姐弟都想尝试改变他的生活现状和生活方式,最后的结果均以失败告终。
现在我们都有能力帮助于他。十年前,我们大家想出资为他修建三间新房,却未能实施。后来,我们想让他放弃耕种,按月供给,最终未被采纳。现在,我们想把他接到城里颐养天年,他却以生活不习惯为由加以拒绝。我们每次去看他,都给他带去很多礼品,他只收白酒和桃酥,其他的都转送别人。
他经营的二亩责任田,每年收获两千多元,从来舍不得花。每当凑够整数,就赶紧让我大哥帮他存到银行。我知道那是他想为自己的晚年多增加份保障。
若说他性格孤僻,行事特别,很多时候,你会看到他去周济比他困顿的老人。记得一次我去邓庄,他刚刚从镇上的养老院回来,他把我们给他买的衣服鞋帽赠送给养老院里的几个孤寡老人。我很是纳闷,平时,我的娘舅很节俭,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皱巴巴的,十分陈旧,即使我们给他买的新衣服,他也舍不得穿,放在箱子里,今天却偷偷拿出来送给比他困难的人。我去问他,他说:“我有你们疼,已经很满足了,而他们一个亲人也没有,很是可怜。”从这句话里,我领悟出我娘舅内心深处的那份善良和爱心。
他每天的生活仅靠拾荒度日。粗茶淡饭,一杯酒足矣。他没有儿女,就把我们这些外甥和外甥女看做自己的儿女。每当我们去老家看他,他快乐的神情无以言表,离开的时候总是恋恋不舍。
他在自己的责任田,预留出一小块土地,专门栽种花生。每到秋天收获的季节,就把花生分成若干份,让大哥打电话通知我们。
在他的小院里,还栽种着许多株香椿树。每到春天,椿芽萌发的时候,他就把嫩嫩的椿芽掰折下来,捆得整整齐齐,步行几十里送到我们家里。
记得三十年前我结婚的时候,娘舅从他的包裹里,小心翼翼的拿出五百元,让我购买结婚用品。弟弟和妹妹结婚的时候,他都询问需要不需要钱。去年我侄子结婚,他还叮嘱我们告诉侄子如有困难就去找他……
我们已然明白:他把自己所有疼爱之心,倾注在我们身上,虽然自己安于清贫,食于平淡,但对我们却包涵着一片挚爱之心。
我的母亲经常告诫我们,对待娘舅要好一点,有空就去看看他。等她百年之后,要求我们一定要照看好娘舅,不要让他受罪。
我们答应了母亲的要求。每次回家,一定绕道他家。每当节假日,我们都会聚集在一起,把娘舅接到饭店,陪他吃饭,尽可能地给他温暖,给他亲情,不让他感觉孤独。
我的娘舅就是这样一个怪人,是一个让人“无法理喻”的怪人,更是一个不知道享受的憨人。也许有人会责怪我们没有尽到孝义,但我们心中有着自己的独特想法:我们无法改变他的生活,除了最大可能地去看望于他,帮助于他,只能让他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快乐的生活,我想这也是一种另类的孝道吧!
看到我的娘舅硬朗的身体和快乐的生活,我的心会踏实许多。我深深祝福我的娘舅,希望他超越我的外婆,成为一位健康而快乐的百岁老人。
——作于年7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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