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啸霖
秋雨的夜晚,自我陶醉地品一段“碗碗腔”曲调,是颇为惬意的享受。
窗外秋雨潇潇,一个人独自半躺在沙发上,全身心地放松,闭着眼睛,翘着“二郎腿”,右手的四个手指跟着节奏上下敲击,轻重有度,舒缓随意,意念坠入音乐营造的意境里,是那种“月明山益空”“散发卧秋风”的境界……“碗碗腔”那清丽悠扬、迂回九曲、缠绵悱恻、如泣如诉的曲调,如同秋夜的月光一般,舒舒缓缓地流进了灵魂里……
以前知道有“碗碗腔”的戏曲雅号,但不知道“碗碗腔”与“灯影戏”有渊源。后来听一个在乡村唱“灯影戏”的老先生说,“碗碗腔”是因“灯影戏”里扣人心弦的击节乐器“小铜碗”而得名,所以唱“灯影戏”的艺人把其叫作‘灯碗腔’;又因为东晋时期“竹林七贤”中的阮咸“善琵琶知音律”,“碗碗腔”主乐器“月琴”的音箱似圆形满月,与《竹林七贤图》中阮咸的琵琶形制相近,旧时文人又雅称其“阮咸腔”“阮儿腔”。
西方人知道“碗碗腔”,源于张艺谋的电影《秋菊打官司》开头的那一句“哎!走咧——”半唱半念的戏谑唱腔,还有月琴的婉约、铜碗的清脆、”硬弦”的细腻。去年中央电视台播放的电视剧《装台》,又让富有关中民俗特色的“碗碗腔”深入人心。
“碗碗腔”最早出现于清代乾隆年前后,是同州大荔、朝邑一带“灯影戏”的民间腔调,以月琴伴唱,”硬弦”招魂,铜碗间音,堂鼓提气。东府古同州一带乡里唱“灯影戏”的,绝少有女唱家子,多是些戴“瓜皮帽”的老先生,以声传情,以乐传神,唱白并茂,以唱盈人。后来“灯影戏”随着红白喜事走州过县,开枝散叶。尤其是“李瞎子攻城”(即李自成)过大荔,“碗碗腔”跟着“同州梆子”出了潼关,其板腔音乐形式南北撒播,发扬光大。期间渭南蔺店乾隆丙午科举人“李十三”(李桂芳)写了“十大本”戏,“碗碗腔”融汇其间,才得以登上大雅之堂。据《秦腔研究》记载,目前抄录在卷的“碗碗腔”剧目有二百四十多种,经常上演的有《金碗钗》《香莲佩》《春秋配》《十王庙》《玉燕钗》《白玉真》《紫霞宫》《万福莲》《蝴蝶媒》《火焰驹》《清素庵》,简称“佩配庙钗真,宫莲媒驹庵”。
小时候,老家拜家村巷里有人“老了”(过世了)过事,一般收成不好或经济不宽敞的主家,请不了“同州梆子”“西安乱弹”“陕西蒲剧”“河南豫剧”的剧团戏班子,就会请一台“灯影戏”;当然也有家道兴盛、子女爱排场,或者女婿外甥带劲儿的,既请了“剧团”戏班子,也请“灯影戏”的。
“灯影戏”就是“皮影戏”,多在黑咕隆咚的夜晚演出。白色的帐子后面,一盏忽明忽暗的灯光,演绎出人间百态、朝代兴衰、神仙鬼怪、才子佳人、王侯将相……“灯影戏”台帐子后面的灯,早先是桐油灯,后来煤油灯、马灯、汽灯、电灯,灯光越来越亮,皮影越来越来越花哨,但“灯影戏”台子下看戏的人,并没有随着灯光的变亮、皮影的花哨而增加,反而是看戏的人越来越少,多是些七老八十的老婆老汉,与其说是看戏,不如说是听古老的韵味更为恰切。
印象里“灯影戏”的唱腔,是“咿咿呀呀”的那种腔调,唱腔像捏着鼻子模仿的“娘娘腔”,细长细长的,但分明又能听出是女声,只有到了“叮叮咣咣”的打戏,才能听到几声粗狂的“唲嘿——”“看打”之类的男声。
一个身穿红色戏服的妙龄女子,身材婀娜地出现在乡村土院里……月琴清丽的撩拨音,如豆子落在瓷盘里,叮叮当当;敲击“小铜碗”的声音,清脆入耳,声声点点,拨动着人的心弦;月琴、”硬弦”、板胡合奏,进而所有乐器融入,展开一幅农家生活的画卷:”硬弦”清亮华丽的音色,配以板胡的乡土气息,小女子扭捏、嗔怪、伤心的情态,被板胡模仿的活灵活现;指拨轻清、音律和平的月琴,声声字字,字字声声如诉衷肠,又像是流萤在花间的叮咛,或者是泉流溪水的淙淙之声,抑扬顿挫,委婉动听,风韵悠然……板胡独奏发出缠绵的倾诉,“昵昵儿女语,恩怨相尔汝”;二胡的声音已是如泣如诉,眼泪吧嗒吧嗒的,“推手遽止之,湿衣泪滂滂”——所有的悲伤、痛苦在瞬间崩溃了,如同决堤的洪水……
转瞬伤心、哀痛已变作了轻轻的哀叹,曲调也变得舒缓。应该是春天麦苗返青的季节,女子在田间挖着荠荠菜,春风和畅。同伴间叽叽喳喳逗乐、取笑声远远地随风飘荡,一定是有人给红衣戏服的女子说:“你那朝思暮想的冤家,回来了……”复又是撒娇、追逐、欢笑,娇羞的情态已经在脸上了……
见到了思念的人,抱怨、嗔怪、撒娇、欢喜,轻盈的脚步在院子里来来回回,院子里的树叶儿也欢快地动了起来,含苞的花枝竟然也开始了萌动……”硬弦”接连三声“哼——哼——哼”(哼,念作“eng”)滑音,透出嗔怪;板胡的轻快欢乐,就是红衣女子轻盈的步子;月琴拨弦的无休无止,是红衣女子说也说不完的情话……
太阳出来了,院子里亮堂堂,春燕在檐前啾啾私语,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……合奏的器乐,幻化为花好月圆、莺歌燕舞,“喧啾百鸟群”的景象。
一幅关中东部乡村的生活场景,一幅旱塬人家的喜怒哀乐,一个农家女子的人生百态,活脱脱地展现在“碗碗腔”乐曲的意境里,情意盎然,余韵悠长……
“曲终无异听,响极有馀情。”我长久地陶醉于“碗碗腔”优美流畅、迂回婉转、悲欢离合的意境里,其独有的板腔音乐结构形式令人叹为观止:月琴作为主乐器,自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,更有婉转流畅的百鸟争鸣、愁思凝噎的伤痛、期期艾艾的无奈、扭捏娇羞的撒娇、江月孤舟的期盼、泉水溪流的欢快……“硬弦”清亮华丽,活跃跳跃的旋律,将人物的哀惋娇羞、缠绵细腻表现醉人而疼爱;“小金碗”的声音声声扣动心弦,轻重缓急,轻盈悠扬、细腻严谨,声韵悠远;领弦的板胡,音色清澈响亮、高亢轻快、热烈奔放、乡土气息浓郁,表演者的滑、吟、揉、颤,将人物的情态模仿的惟妙惟肖,将其他乐器衬托、装饰的圆润而富有情趣;二胡的音色浑厚柔和,刚柔多变,如泣如诉,既有柔和流畅之音,也有跳跃有力的旋律,还有刚劲有力的节奏,穿透力强,润腔韵味与唱腔贴切……
夜色更深,秋雨绵绵。意念还沉浸在“碗碗腔”的意境里,意念里远远而来的,是飘飘渺渺的“碗碗腔”《去年今日此门中》的曲调与唱词,“去年今日此门中,人面桃花相映红”的念白饱含着对世事无常,失去至爱的无限悔恨;“姓——桃——,呀咿呀……呀咿呀……”悠扬婉转,缠绵无限,摄人心魄……
作者简介:拜啸霖,现就职于某航天研究所,业余致力于蒙元历史研究,自由创作者,有百余万字作品在网络平台或纸媒发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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