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落地唱书到女子科班,从山歌民谣到悠悠清韵,她在江南秀美的山水田园中孕育,她的精气神沾染了吴越民间生活的烟火气,与江南百姓的文化血脉相依相偎、相辅相成。经过年的传承发展,她不仅有几百出传统和现代的优秀剧目,数以亿计的忠实观众,还拥有一批享誉全国的著名表演艺术家。
她,便是越剧。
作为中国主要的地方性大剧种,也是流传最广的地方剧种,越剧书写了中国戏曲史上乡音流变的神话。“越剧的历史,其实就是中国百年社会变革的历史。”钟冶平与越剧结缘三十余年,导演了《百年越剧》《舞台姐妹》等耳熟能详的越剧纪录片。这一次,我们跟随他的讲述,细细触摸越剧源起、传承与发展的年轮。
回肠柔曲
出嵊州
越山剡水清悠悠,回肠柔曲出嵊州。寻访越剧的踪迹,还得从她的发源地——嵊州市甘霖镇东王村开始。
四个稻桶,两扇门板,搭出一张简陋的越剧戏台。我们围着八仙桌面对而坐,鼻尖萦绕着香火堂的袅袅烟味,目光流转着扬舞的水袖、飘逸的台步,耳畔流淌着悠扬的旋律、清婉的唱腔。
举目四望,墨绿的青苔悄然爬上了屋顶的黑瓦,填补了樟木材饱经日月风霜后绽开的一道道皲裂。一块刻画着“嵊州市文物保护单位:越剧诞生地”的石碑矗立着,碑上灰白的纹理、斑驳的刻痕仿佛跨越了时光长河,将百年越剧的历史带到我们眼前。
一步脚印一滴汗水,一锹黄土一句唱书。当年的嵊州百姓在田间陇上劳作时,依据民间演义的故事、当地的小道消息或自身的生活经历,信手拈来编成一些生动有趣的即兴唱段,琅琅上口,活灵活现。钟冶平介绍说:“这种唱段主要以当地流行的宣卷调为主,糅合了牧牛调、莲子行等民歌小调,因为用‘四工合上尺’当作尾衬,所以当地人都叫它‘四工合调’。”
年清明节前夕,东王村李世泉、高炳火、钱景松等一批刚从临安外伍村演出回来的民间艺人,经过精心准备,在东王村香火堂前用四只稻桶垫底,再铺上门板,上台演出了《十件头》《倪凤扇茶》《双金花》等戏,越剧在这个小村庄里横空出世,掀开了中国戏曲史的新一页。
据《绍兴市志》记载,早期的越剧因只用笃鼓、檀板按拍击节,的笃之声不断,又称“小歌班”“的笃班”。小歌班因其演出不拘条件,能送戏上门,深入山庄小村演出,且戏班人员少,好接待,不计较报酬,受到当地百姓的欢迎。有民谣作证:“小歌班、吊脚板,男人看了懒出畈。女人看了懒烧饭,自格小囡忘记还。”
“越剧从她诞生的那一天起,就饱含着吴越文化的真挚情感和之江大地的泥土芳香。”在发源地讲越剧故事,钟冶平感触颇深。
“湖月照我影,送我至剡溪”,是李白梦游天姥山,陶醉于嵊州的山水之间的雅兴。盛唐时,有多位诗人在越乡留下了多首瑰丽诗作,将文明的种子播撒在剡溪两岸的旷野乡间,形成了越乡民间文化的深厚积淀。也许只有这样唐诗之路的山水,才能孕育出水样柔情的越剧。
行走在静卧山间的东王村,我们仿佛重新阅读越剧的百年演义。越剧的诞生已在世代相传间,沉淀成村庄不老的故事,年代或事件的纲目依然清晰,仍是乡间农人熟稔的内容。戏服、工具、蓑衣、晒匾等,村里陈列着老物件的展示馆就像一圈全年轮,再现当地老百姓曾经的乡村生活。
清丽越音传四方
如果当年的越剧仅仅满足于自娱自乐和田头歌唱,仅仅停留在宁绍平原和杭嘉湖平原,就不可能有以后的发展和今天的辉煌。
车停在嵊州鹿胎山南麓的越剧博物馆,这里和誉有“越剧艺术家摇篮”之称的越剧之家相连。
“我们的博物馆刚过30岁生日!”越剧博物馆馆长俞伟骄傲地介绍,作为中国第一家专业戏曲博物馆,嵊州越剧博物馆于年10月18日开馆。
眼前的白色建筑物巍峨矗立、气势磅礴,一下子就把人带进了百年越剧的辉煌历程中。庭院内摆有一块刻有“百年越剧”的石碑。踱步入院,映入眼帘的便是袁雪芬、尹桂芳等越剧老艺术家们的铜像,在午后秋日金色暖阳的映照下,焕发出莹莹光辉。一幅幅老照片,一张张老报纸,一件件旧行头……馆内弥足珍贵的实物,仿佛一个个清晰的脚印,真实记载了越剧发展的艺术轨迹。
“越剧第一次上台演出时,艺人一不会走台步,二不会做身段,‘唱做念打’样样不懂,‘手眼身法步’也没有掌握,更谈不上‘四功五法’的运用了。”俞伟说,小歌班演员虚心向姚剧、绍剧的大班子请教,“小歌班早期穿戴大多数借用生活中的衣衫、长袍、马褂,学习了大班子的传统样式后,把租来的戏装放在篾篓里,挑着走村跑镇,这是小歌班最早出现的衣箱形式。”
以《碧玉簪》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等优秀剧目为先导,小歌班敲开了上海这个繁华大都市的大门。在展厅透明的玻璃窗内,一张泛黄的《申报》摊开在桌面上。“年8月,以王永春、白玉梅、马潮水为首的越剧戏班进入到上海‘大世界’演出,《申报》当天广告刊出‘绍兴文戏’之名,因此越剧又被称为‘绍兴文戏’。”俞伟说,小歌班原来是没有伴奏乐器的清唱艺术,唱腔尾声拖腔是用人声帮腔,常以“呤哦呤呤哦”唱出。后来组成了以鼓板、板胡、斗子三件乐器组成的“三件头”乐队,以丝弦伴奏替代人声帮唱,唱腔尾声帮腔,更为文雅完整了。
越剧博物馆是越剧的一面镜子。“尺调弦下哀婉情,起调拖腔意无穷。江南灵秀出莺唱,啼笑喜怒成隽永。”越剧的第一声唱叹就袅娜在人们的耳边,由嵊州向杭州、向上海辐射到全国乃至世界,诉说着越剧文化千尺深潭般的底蕴。
“越剧从浙东山村走进绍兴、宁波、杭州,闯进上海后一鸣惊人,不是一帆风顺的。”钟冶平补充说,越剧发展到今天有两点不可忽视:一是越剧走出了地域的局限,顺应了时代的发展。二是自觉接受了先进文化的熏陶。
从嵊州出发,经过1个多小时的车程,我们来到了70公里外余姚四明山的浙东行政公署旧址。年7月后,为了适应抗日宣传的需要,浙东区党委决定以革命知识青年为主体,吸收一批越剧老艺人,建立一支革命化、群众化、男女合演的越剧队伍,定名为浙东行政公署社会教育队(简称浙东行署社教队)。
“那时,每当出现一支三四十人扛着丝弦锣鼓的队伍时,那些在田地里锄地、在竹林中伐竹、在江心撒网的群众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计,奔走相告去看戏。”钟冶平说,为了更好地表现革命现实斗争题材,男女合演成为改造越剧的必然趋势。
作家俞观潮在回忆起社教队受四明山群众欢迎的动人景象时写道:“许多阿嫂、大妈索性冲进后台向男女演员们送麻团、送年糕……刹那间,台前台后挤满了人,真像过年过节般热闹。”
同样不能忘却的还有“越剧十姐妹”。年初夏,为反对旧戏班制度,筹建剧场和戏校,发展越剧,尹桂芳、袁雪芬、范瑞娟、傅全香、徐玉兰、筱丹桂、竺水招、徐天红、张桂凤、吴小楼十人举行联合义演,同台演出,轰动上海,“越剧十姐妹”的美名传遍世界。
徘徊在浙东行署旧址林立的屋舍之间,回想着当年上海滩十姐妹的故事,我们体味到国难当头、追求光明时越剧人的真挚感情。新老艺人、男女艺人通过相互切磋和采长舍短,逐步将写实与写意、逼真与虚拟巧妙结合起来,形成既有表达人物生活真实的话剧之美,又有传统戏曲形式之美的新型越剧。
江南更现百花洲
在嵊州,一个精心打造的越剧小镇已经冉冉升起;在全省各地,省级剧团强强联合,全新剧场破土而出,创新作品连绵不绝……当代的越剧故事正放声吟唱,余音袅袅。
漫步在杭州西湖区转塘街道的浙江音乐学院中,远远地就看到了浙江小百花越剧院的“一朵花”标志。年8月,浙江小百花越剧院正式挂牌成立。浙江越剧团和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强强融合,继续演绎“女子越剧”和“男女合演”的精彩篇章。
越剧在短短百年间发展成熟起来,成为中华戏曲百花园中的奇葩,离不开时代的机遇与挑战。“我们26位第一批‘小百花’能够从全省70多家越剧团里脱颖而出,就是一种机遇。”原生代毕派小生、国家一级演员赵小珍回忆起自己在“小百花”度过的近40年时间,跟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,走遍中国的大江南北,为人民抒怀歌唱的经历时依然心潮澎湃。
如今,无论是已公演近场的经典剧目《五女拜寿》,还是荣登首届国家舞台艺术十大精品剧目之列的转型之作《陆游与唐琬》,抑或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通俗喜剧《红丝错》,都在向我们细细讲述着“小百花”未完待续的传奇故事。
“越剧发展不仅需要创作高质量的剧目,推出高水平的演出,更重要的是善用现代化的传播工具,让更多优秀作品‘飞入寻常百姓家’。”待告别时,绯红的晚霞将我们的脸颊染得通红,赵小珍的谆谆叮嘱犹在耳畔。
越剧的薪火相传,还在于它深深扎根于民间。到黄龙洞看越剧,是许多杭州人的习惯。在黄龙洞景区的禧园大舞台上,一年天,天天为观众奉献精彩的越剧表演。每一位表演者,都是科班出身的专业越剧演员,其中不乏国家一级演员,以及戏剧“梅花奖”获得者。黄龙越剧团这个有着32年历史的民营剧团,能演出50多台精彩折子戏,10多台大本戏。
据统计,全省民营越剧团多达数百家,受欢迎的越剧团一年演出多达五六百场,是浙江省舞台演出的主力军之一。
前人风韵传后代,艺海奔潮万古流。伫立在西湖边的中国越·剧场犹如一只巨大的“蝴蝶”,正振翅高飞。
“越剧百年的发展,走的是一条兼容并蓄、锐意进取的道路。一代又一代戏剧人继承创新,才使得越剧的发展达到了今天的艺术格局。越剧在继承传统的前提下,要有开拓时代精神需求、文化需求和审美需求的新境界。”著名越剧表演艺术家茅威涛期待,这座剧院能像伦敦西区一样,逐步形成驻演剧目的经典性,开启国内旅游观剧目的地的剧场形态。
回顾几代越剧人的进取与拼搏,钟冶平说,越剧的精神,实际上就是浙江人民开拓、拼搏的创业精神在文化方面的集中体现。越剧已经深深烙印在浙江人的精神血脉之中,她不仅是属于浙江、更是属于中国、属于全世界的精神财富。在越剧的一喜一悲一抖袖、一颦一笑一回眸间,我们见到了最真实的文华。
来源:浙江日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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